前面说过,老子的思想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传抄、议论于周王室、诸侯国的国君、大臣,而且老子也听到他们对他主张的反馈,也就是这一章感叹的,那些人都对老子的话不理解,认为不好做。估计是听得多了,老子才会发出这种深深的感叹,失望之情溢于言表。
言有宗,事有君,这两句话,承上启下,是对不理解他的人的一种责备:我的话都有根据,你们却不听;我说的事都很靠谱,你们却不去做。反而说什么不易知、不易行,这都是无知嘛!老子接着感叹,就是你们这些无知者,才是不理解我的人。
所以说,能理解我的人是很少的,能遵照我说的去做,那就更是比稀少还显得宝贵了。怎么办呢?圣人岂不是无知的人只看到的穿着粗陋的外衣,却不知绝世美玉揣在身上吗?
不要说老子,孔子、墨子、孟子,哪个不是被褐怀玉呢?扩而言之,中国历史,自屈原而下,至贾谊、至嵇康、至李白、至苏轼、至李贽、至郑板桥、至徐渭、黄公望、八大山人,都存在着一种中国式的文人悲剧:被褐怀玉的孤独,或怀才不遇的感叹。在中国艺术中,这种现象更突出。
因为被褐怀玉,这些诗人、文人、画家都将其身世之惑、生活之感、知遇之情全部投注在自己的作品中,这些作品也因此超越他们的肉身而不朽。
被褐怀玉、怀才不遇,在商业为尊、成功导向的发展阶段,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自命清高的人格缺陷。当今学而优则富、不学无术也富的成功者,与传统中国学而优则仕、通过考试跳过龙门变成官僚的学子,其思想境界还是在一个水平,不是因为官本位变成钱本位就有了本质的不同。
一个时代,乃至一部绵延3000年的中国历史,需要有特殊才华的人(以下简称“才人”),必然怀才不遇、必然见忤于世、必然当时困厄、必然屡经患难,才能创作出传世作品,这不是个人的人格缺陷问题,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哀,历史的悲哀、族群的悲哀。
乔治·萨顿说:人类的历史具有两重性:政治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广大群众的历史;而精神的历史大体上是少数个人的历史。当我们看到莫扎特因为贫穷而被欺负、窘迫,死后都买不起棺材,草草下葬,怎能不感到人世的不公!
如果社会的进步,让有才之士可以享受现世的荣华赞誉,这将是历史的进步,时代的进步,甚至意味着族群的进化。
从历史的眼光看,真正的“才人”只有两类:一类既获得当世赞誉,富贵权力,又能留下千古作品,如曹操、晏殊、王安石等;一类是当世坎坷,后世留名,如前面所述诸人。在中国历史上,后一类人,看来更多些;即使在前一类人里面,才情与作品,也不是权势富贵的敲门砖,而是权力财富的装饰品。
于是,我们窥见到一些历史的真相:才华与权力富贵之间的关系,可能大概率是不相关,小概率才是有交集的。以才华而干政求富贵者,恐怕难免屈原、贾谊之遇。即使近现代的陈独秀、瞿秋白等,依然是同样命运。
如此,以“才性”论成功者,可能都是指鹿为马:成功的大概率可能,与才性无关,非为今日,自古而然。若有才是成功之本,就不能解释“刘项原来不读书”是中国式开国帝王的起源。其他的成功因素如道德、性格、仁义、真诚等等,皆非成功的驱动力,而是成功者身上的一个装饰物。这个饰品符合当世的主流价值,就会被认为是楷模;如果与当世价值观不相符,就会被解释为特殊人物的“异秉奇能”。这是对成功者价值的逻辑解释。
中国知识分子,那些被褐怀玉、怀才不遇、远离庙堂、甚至困厄一生的古代文人们的历史价值究竟是什么呢?幸运的是,人类还有高过所有权势、财富,寿命长过所有王朝、统治者的“文化价值”,这一“文化价值”被“凝固”在所有怀才得遇或怀才不遇的才人们的作品之中,这些作品超越时代、超越肉体、超越历史甚至超越族群、超越国家,成为全人类的文化遗产。
中国人文之魂,历3000年而未变,正是此一倾毕生心血、造次必于是、颠沛必于是的“创造作品”的精神,此精神与贝多芬、莫扎特、黑格尔、毕加索、凡·高等同在,权力富贵、得失宠辱,皆不能改变此一精神及其成就之作品。
这个由历史作品组成的世界,被卡尔·波普尔称为“世界3”,即与物理世界(世界1)、精神世界(世界2)“并立”的世界3:一切可见诸于客观物质的精神内容,或体现人的意识的人造产品和文化产品。这个由作品组成的世界,它是独立的、超越任何一个族群、世代的,具有自身价值及功能的客观存在。
中国之为中国,中国人之为中国人,不是因为有过多少帝王将相,更不是因为有过多少富商巨贾——尔曹皆与身俱灭,而是因为有这些作品所构成的“世界3”——中国文化作品世界之存在,这就是中国之魂。成就此中国之魂的,恰恰是那些当世困厄、怀才不遇的文化之人。
谁能赢得与时间的赛跑?不是权势富贵、巧取豪夺者,而是这些被成功者嘲笑、专心追求内心大美的文人,这种“反视内听、孜孜以求”的“匠心独运”,正是中国文人之魂。文化决定族群的存在形态。中国之作为文化的延续性,绝对比人种之延续性更重要。骆家辉等可以长着中国的面孔,但骨子里不一定是一个中国人。
区别人之族群归属的标准,不但是人种(血统),更重要的是文化。文化之自觉与创新,往往通过特别才能之人的作品得以呈现。
中国文化的延续及复兴,不仅是因为中国人种繁衍庞大这一客观现实,不是中国历代王朝更迭形成的经世致用的帝王之学,不是中国与周边民族的疆界融合,而是中国文化存在一个“一以贯之”的文人之魂。这个由中国文人作品组成的文化世界,是中国文化的精华,这些精华构成中国人之“魂魄”。
近现代100年的殖民侵略,西方人、日本人处心积虑搜刮、毁灭、掠夺、歪曲,都没有能够抹灭中国文化的痕迹,这些文化遗产及其精神依旧被当代中国文人所继承、延续。
对于所有中国人,尤其是中国文人——现在很多人(特别是学者)对这个称谓感到羞耻,好像被称为文人就说明自己不成功——我们需要认识到中国文化的真正根基。
如果文人以赚钱为目标,这才是一个民族文化之魂的堕落。所幸中国历史给了我们足够的信心,即使战争侵略、掠夺毁灭,即使再多的跳梁小丑、洋奴汉奸,也不会灭绝中国文化的真正魂魄,有斯人则必有斯魂,与江河万古同流。
我想起了黄公望(1269-1354年)。他的一生,经历坎坷,早年家贫过继他人,改姓黄,做小吏被牵连下狱,后师承赵孟頫,加入全真教云游讲学,以《周易》卦算之精称名当世。流传千古的,却是晚年所作的《富春山居图》,其跋文寥寥几句,道尽创造一部作品的快乐与艰辛:兴之所至,不觉亶亶布置如许。言其创造之源,乃是发自内在的兴致;阅三四载未得完备”,言其创造耗时耗力之久;最后对“有巧取豪夺者”奉劝,“俾先识卷末,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”。
观黄公望之跋文,似有预言此画卷多舛命运之感,想来这是作者对作品极爱且信而生的一种预感吧。我们看历史、看今天之所有认真的创作者及其作品,当生此“知其成就之难”的敬畏,中国文化之道统,将因此一“认真”之精神而延续。
中国不绝如缕的被褐怀玉的文化创造者们,与老子一样,都有不惧世人不我知,也一定要完成自己文化创作、自由思想的精神。这种精神,就是文明之光。
吾言易知也,易行也。而人莫之能知也,莫之能行也。古来圣贤皆寂寞,也是常情。海德格尔1969年接受电视采访时说:我说了也白说,没人懂。绝少有人能理解我的思想,他们做不到。
海德格尔甚至说:已经发表的东西,人们从来就没有搞懂。如果写我的思想的人和谈论这些著作的人都闭上嘴,那么至少我至今已经发表的作品中最重要的东西还有人读,思的状况会好一些。
后面这段话,放在老子身上,或许更贴切。2000多年几千部老子注,可能比对老子攻击者对老子思想的扭曲更严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