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理活动与情绪

虽然学者大多认同中国身体观是种身心互渗的型态,但研究重点仍多从形躯的视角对心理活动进行探索。这是因为对古代思想家而言,物质性的肉身实已同时兼赅身心二元向度。如伊藤东涯(Itō Tōgai,1670-1736)所说:「圣贤之教,每言身而不言心,既言身则心之运用自在其中。」730其它学门如语言学和心理学对此现象已有所阐发,731本段介绍思想史研究中对心理活动与情绪的讨论成果。

方丽特(Griet Vankeerberghen)教授讨论《淮南子》中两种需要被对治的情绪:怒和欲。732尽管《淮南子》本文中并未出现「情绪」一词,但她认为该书纪录了许多和西方语境中被归类为情绪(emotions)相符的心理状态。她主张秦汉知识人认为身体对事物的感知途径,除了血肉所构成的官能之外,更重要是透过气的传递。由于万物皆由气所构成,所以当事者能与他物共感共通,这是比感官探知更细致的沟通形式。但心气对外物的知觉,并不是简单的刺激──反应模式;方教授注意到,心气自身就有显露于主体之外的欲望。例如怒气就有想要以反抗行为主体的形式,强迫让自身显露于外的强烈驱力。733因此气在心灵的有序或无序状态中,扮演重要角色。《淮南子》作者群对情绪的看法,不在于彻底消弭情绪的生发,而是诉求如何使情绪得到引导,从而安顿行为主体的心灵。她区分《淮南子》中两种处理情绪的不同方式:常人是透过恰当的管道抒发。学圣人之事者,则要完全免除情绪的负担。圣人的成就即意味着取消原本与其它人共通的某些部份。更明确的说,圣人与常人的不同,在于圣人举措皆从心所发,受义的管辖;常人的举措则完全由欲求所主导,对外物的所作所为全以满足欲望为目的。

黄俊杰教授认为儒门论心有两个面向。首先是如徐复观(1904-1982)先生所说,心是兼有生理意义与价值意义的形而中(mesophysics)学;其次则关注工夫如何使此心转入天人合和之境。734由于心官能思虑,耳目之官不能思虑且为物所蔽,因此孟子称心为大体,同时也因此有大人与小人之别。人人皆有成大人的潜能,关键在于是否从(attending in)其大体。735

心官在思虑过程中,支配功能逐渐弥漫于全身。作者引述王阳明(1472-1529)的〈大学问〉,说明心为身之主宰,正心先于修身。736另一方面,相对于孟子(B.C.372-289)和阳明强调以自我反省作为修身手段,荀子(B.C.313-238)则主张以师法和礼仪规范人性。荻生徂徕(Ogyū Sorai,1666-1728)更认为「克己复礼」就是「以礼制心」,737他所理解的儒家身体观是礼义的身体。此外,心应该是在现实事物的接应往来中得到校准,而非自我抽离的静坐默照。738依据这种身体政治论观点,圣人对现实事物的管理,就是自我管理的扩大。所谓「普天之下」,就是统治者自我的向外延伸。739东亚儒学者之所以共同相信这些修身工夫的可能,系由于气的精致化之后,东洋的身体不再仅是生理机械论的纯然肉身,而是兼具生理与道德意义的有机体。职是,在东亚儒者所认为的整全身体上,闪耀着由宇宙、生理、道德之气交织的形于外光辉。740

Jonathan R.Herman教授认为,朱子(1130-1200)所说的「天地之心」带有冥契经验意味。741当回答天地之心是有灵抑或无为的问题时,朱子一方面认为天地是机械论式的运行,但他同时又承认其具中有知觉性或准知觉性的特质。742修身工夫不仅是了解自我内在本性,并将其以合宜文化形式显诸于外的日常事物,同时也是掌握天地精神的宇宙性过程。743

在和西方历程哲学与神学相比较的视域中,白诗朗(John H. Berthrong)教授探究朱子哲学中的「诚」。744在朱子规范、动力、和谐三位一体宇宙观的宗教哲学体系内,745「诚」意指自我实现。746对朱子来说,相较天理的只存有不活动,诚不但展现人成为或体现出某种特殊模式的活动历程,将此规范价值镶嵌进此身,同时也由于诚就是真,从而成为世间万有的共同活动基础。747

笔者此处将《淮南子》研究与理学的相关成果并列,系因目前的朱子研究,重点多在「观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」及相关工夫,情绪作为成圣之路的阻碍,学者多将其视为朱子理论体系中有待克服的静态观念,较少留心其对朱子身体观的具体影响。748但如同方教授在《淮南子》中所注意到的,情绪由气凝聚而成,本身带有难以遏抑的能动性,它不是一个仅存在于思辨中的负面观念,而是时时刻刻在现实生活中对行为主体产生干扰。如此,则发之于心,经由意识翻转而出的敬如何能在身心转换历程中,引导这自有主张的能量?透过与秦汉思想家的对照,或许可再深究朱子身体观的这个面向。